历史文化丨澧水波涛上的船工号子

船工号子，来自老家的方向，总给我以乡愁和力量。

我的祖籍是湖南石门，民族是土家族，父母亲都是那大山里的人。出生于北方的我回过老家多次，每次都有每次的深刻印象和意外收获。

犹记得，位于所市乡龙坪村的祖屋吊脚楼被竹林油桐树簇拥在半山腰间，站立峭石边沿往山下眺望，便是波涛汹涌日夜流淌的澧水支流渫水。

(资料图片)

湘资沅澧，湖南著名的四条河流，澧水独秀。其山高滩险，湍激流短，全长近四百公里，流域跨湘鄂两省。其北源最长，发源于桑植杉木界；中源水量最大，源出湘鄂边境八大公山东麓；南源较小，发源于永顺步塔。三源汇流之后，往南经桑植、永顺，折向东流，经张家界、穿慈利、历石门、过临澧、淌澧县、达津市、绕安乡，一路揽八大支流穿行奔涌直驱八百里洞庭湖！茹、溇、渫、温、黄、澹、涔、道，加上澧水干流，总称“九澧”。“澧”多人不怪嘛，澧县自古乃有“九澧门户”之美誉。

青山不墨风云画，澧水无弦动人歌。千百年来，伐木扎筏放排是沿岸山民的生计之一，再加上大小商贾贩运山货土产之需求，使得澧水航运生意兴隆，鼎盛红火。到明清年代，沿岸有了许多重要商埠码头，成为整个湘西北物资进出集散地。特殊地理环境使然，这里长途运输只能靠水路船运来完成，澧县境内的澧水、涔水沿岸老百姓大多以行船运货为生，一时船舶如织，桅杆林立，船工纤夫们在澧水上下咏叹出一代代悲曲欢歌。

放排人雅称排工，俗称排古佬；行船人雅称船工，俗称船古佬。排工船工在艰难漂荡和战岩斗滩的谋生过程中紧密团结，协同作战，为了凝聚力量，振奋精神，那得抓铁有痕，踏石留印，踩准点位，统一步调，因此在长期磨合中衍生了一种由地方小调转化而来的独特劳动号子，这就是闻名遐迩的澧水号子。

澧水干流中上游都是流经山区、丘陵地带，石灰岩地层分布广阔，喀斯特地形复杂多变，溶洞暗河遍布，坡陡流急，河面狭窄，基岩裸露，险滩密布，礁石林立，航道何其艰难险恶！与此相对应，船工们的号子也就跟着多变。平板号子在平水摇橹时呐喊，深水用力划船时则呐喊数板低腔，与急流奋勇搏斗时则呐喊出快节奏快板高腔，深水摇橹缓行时则咏叹出长领长和的慢板。按演唱速度分出的慢板、平板、急板三种，唱腔各具特色，强有力表达出船工行船时坚毅、果敢、勤劳的性格与气质，勾勒出他们在不同环境和条件下从事撑篙、摇橹、拉纤时的情景。

澧水船工号子以反映船工们水上漂泊生活和艰辛劳动场面为主题，没有固定唱本、唱词，不需要专门从师学艺，全凭先辈教授，口口相传。这些号子大多因时因地因人因事即兴而起，脱口冲出，虽然通俗简约，但却豪气冲天，充满魅力。其句式可分为七字、五字两种，一般是由一人领唱，众人合唱，气势磅礴，浑厚有力。还有专门唱给船老板和旁观者听的号子，属于逢场作戏表演性质的：如“高山乌云即刻到，拉纤好比过天桥，泥烂路滑难行走，汗水雨水流成槽”、“风儿吹来河儿弯，情哥搭信要鞋穿”等类。河段地域的不同，又使澧水船工号子分为上河腔、下河腔。石门以上、桑植以下区域唱上河腔，是由于这里山高水急，河面狭窄，滩头礁石众多，行船运货艰险异常，船工必须号子高亢有力，充分展示出与天地搏斗其乐无穷的大无畏战斗精神。

遥想当年，大庸、慈利、桑植、石门一带的船只一般下行到津市或洞庭湖畔，卸下桐油、皮油、药材、柑橘等土特产货物，再装上棉布、食盐、纸张等澧水上游两岸需要的日用工业品，转程开始行上水船。上水船从津市到临澧新安多是行进在平缓的水面上。此时，艄公拉动桅索，扬起帆篷，一声哎嗨哟后，便唱了起来：“稳住船舵把艄扳，帆篷扯起好行船，莫道平水得悠闲哟，过了新安有险滩，上滩就得猛拉纤！”

拉纤绝对是力气活，澧水上游簧子头、沙刀湾，溇江长潭河、西门关等地的悬崖峭壁上，依然留存着当年人工打凿伏地爬行的纤夫道。可以想见，纤夫拉上货船，背勒纤绳、身负重压、手抠岩缝、脚登岩坎，一步一驱，竭尽全力。一旦拉力小于滩水冲力，船会打横倒退，搞不好就是船毁人亡。

河流缓急决定着号子节奏的快慢，急流时，船工们需要摇橹荡桨，与水搏斗，于是号子就紧张而激越！河面开阔平缓时，轻舟点水，行船自如，船工们变得放松悠闲，号子也就舒展自由起来。

粗犷的船工与纤夫们，把澧水号子拧成纤绳嵌入肩胛，带着偾张血性，发出震天呐喊，那是对急流险滩的冲锋号角，那是对风浪与死神无情的嘲笑和宣战！以高山压顶之势碾碎河水逆流及浪窝纠缠，在欢乐与痛苦中，终将飘逸出母亲的期盼和寨子里袅袅的炊烟。

澧水船工号子，与黄河号子一样，是奏响在天地间的生命咏叹，是回荡在澧水三百六十滩的劳动礼赞！你听——“嗨哦啊，嗨！哦哩呵啊，嗨……哟哈哦，嗨！哦哩呵啊，嗨……楠木篙子哈尖又尖，一篙撑到哈天外天。大风大浪哈咱不怕，胆大心细哈走天下。过了一滩哈又一滩，滩水好比蛟龙翻！大家一心哈力量强，个把滩头不为难！凉风啊吹来哟好自在，幺妹呀要唱歌一起来。唱的那鸡毛沉河底呀，唱的呀石头浮起来。太阳哪个出来红似火，驾起船儿走江河！洞庭湖哪个掀大浪啰，自古驾船是好汉！嗨哦啊，嗨！哦哩呵啊，嗨……哟哈哦，嗨！哦哩呵啊，嗨……”

澧水船工号子衬词多于唱词，因时因地因人即兴而起，一般由嗓门最佳者领唱，脱口而出，雄浑粗犷，铿锵豪迈！众人紧跟着以衬词帮腔合唱。多少年来，澧水排工、船工、纤夫在征服险滩急流的同时，创造了“下水号子”“上滩号子”“平水号子”“拉纤号子”“架桨号子”等80多个种类，成为湖南原生态民歌的经典之作。

澧水上游河谷多狭窄急弯，水流湍急，险滩横生。行船跑马七分忧，途程险恶难揣测。每当树扎成排，准备出征时，河畔便会堆柴点燃熊熊篝火，船工纤夫们围着篝火大口吃肉，大碗喝酒，一夜狂饮。登船之前，还须用香纸三牲祭拜河神，吟唱《祭河神歌》。点棹发排！在“堂客们”眷恋的目光里，船工纤夫们终于呼喊出了情绕思牵连、飘荡河谷的号子——“枞树围子，幺妹子嗬嗨，杉木棹，啦幺妹子咿哟！新撬木排，幺妹子嗬嗨，顺江飘，啦幺妹子咿哟！返程归来，幺妹子嗬嗨，再看娇，啦幺妹子咿哟！岸上大姐，幺妹子嗬嗨，远望我，啦幺妹子咿哟！”

当行船驶过沿途渡口，黝黑健壮的年轻船工摆棹摇橹，望着穿红戴绿的幺妹子在河畔捣棒洗衣，溯流而下，传情的号子让多情幺妹心中泛起层层涟漪，脸上燃烧朵朵红云，手中棒槌情不自禁停摆在空中，目送那人、那船、那号子隐约远去……

号子里包含了太多信息，一条河流的缓急，一片地域的性格，一群人物的命运，都隐藏在了声音的律动里面。追随汹涌澎湃的河水一泻数里，撑篙拉纤，每每进退一步，差不多就是生与死的临界点，稍有闪失就可能触礁撞岩排毁船翻。此时此刻，众船工的号子声怎能不高亢激昂、惊心动魄、迸发出闪光的火花？岸边古铜色的纤夫们一拉一扣首，一步一弯弓，艰难行进在古纤道上，豆粒般的汗水砸在河滩岩石之上，也不知摔成了几瓣？天、地、人达成了一种默契，号子、涛声、流云、山风，奏鸣出一曲旷世绝美的胜利交响。

澧水行舟承担着澧水上游至澧水下游乃至洞庭湖区交通运输的任务，船工们对各地特产稔熟，摇橹行船时偶尔也会用洪亮的嗓唱出“当地商品广告歌”，这些近似商品广告的澧水船工号子表明，湖湘文化宝库中真是“藏品”多多啊！

船工纤夫们长年行走劳作水上，水涨水落、明礁暗堡、风向流速，早已了然于胸。他们能即兴发挥，用号子唱词把沿途趣闻轶事描绘喊唱出来，顿显百舸争流，千帆竞过，生龙活虎，斩关过隘，凭借智慧、勇气和力量，奇迹般地征服这桀骜不驯的滔滔河水。

“妹在河边洗苘蒿，嫩白手指水上漂，今天吃不到苘蒿菜，晚上想妹想成痨，你说苦恼不苦恼哟……”岸上时有背着小背篓的幺妹子以迷人的笑脸相迎，机不可失，船工纤夫们立马极尽口舌心智，送上动人的情歌。真实的场景是，胆小的姑娘羞得满脸通红，回上几句，船上的却不恼不怨，报以仰天大笑，马上甩出更多情歌，这又招来泼辣姑娘的接茬。

微风含香，慢度日常，你来我往，以乐为唱。那边不甘示弱，争先恐后，这边插科打诨，舌战芳艳。如此俏唱逗骂，此起彼伏，如此幽趣盎然，情生意转，长年漂泊在水上的苦累艰险，又算得了什么！路虽远，行则将至。事虽难，做则必成。

澧水船工号子的独特价值在于，忠实记录历史上澧水船工的泪水与辛酸，展现劳动人民与大自然搏斗的大无畏精神，加之湘西北是苗族、土家族等多民族聚居地，船工中很多出自这些民族，拧成一股绳，奋力向前拼，因而成了民族团结的象征，表达出一种开拓进取、蓬勃向上的民族精神。从艺术角度讲，澧水船工号子具有浓郁地方色彩和鲜明民间音乐特色，不仅粗犷浑厚、铿锵有力，更兼声调高亢、和谐雄壮，在风雨波涛中振奋精气神、凝聚力与量，乃是最有实用价值的民间音乐。

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的《民间音乐概论》中，专家高度评价“澧水船工号子是十分著名而又具有代表性的行船号子，它艺术风格独特，地方色彩鲜明，结构完整成套”。还有学者指出：“澧水船工号子很有代表性，艺术风格独特，地方色彩鲜明，在结构上已完整成套”。早在1956年，中央民间音乐收集小组就曾来澧县专门收集澧水船工号子，在当年全国第一届音乐周上，由湖南省歌舞团歌唱家何纪光晋京演唱的《澧水船夫号子》，获全国民间音乐一等奖，后由国家歌舞团带到匈牙利演唱再获国际民乐大奖。进入新世纪，男高音歌唱家王宏伟倾情演绎《澧水船工号子》，唱得豪迈大气，与何纪光“打擂”，那是各有千秋啊。如今，犹如天籁之音般的绝唱，沉积着自强不息深厚丰韵的文化底蕴，已被列入国家级非遗名录加以抢救，进行保护。可以说，澧水船工号子早已享誉国内外，成为民间音乐中的绚丽瑰宝。

桨声依稀，渔火闪烁，心有丘壑，耳听山河。浑厚激越的澧水号子曾响彻祖辈数不清的春夏秋冬黎明黄昏，澧水两岸的汉族、苗族、白族、土家族各族儿女世世代代和睦相处、患难与共，在辛勤劳作的同时演绎传承着丰富多彩的民风民俗和民间音乐，让生命往更深层、更宽阔的地方延伸而去！

澧水船工号子，歌唱下去吧！唱出骨子里的坚韧与不屈，歌出众乡亲永远的思念与回味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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